北野武电影《花火》中日本传统文化元素探析
前言:《花火》是日本著名导演北野武1997年执导的影片。该片演绎了一个日本警察陷入困境的生活状态,影片用美丽的鲜花、燃烧的烈火来象征生与死的主题,被认为是北野武最好的电影之一。该片获奖无数,如1997年9月获得了第54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金狮奖,1997年12月获第十届欧洲电影奖的国际银幕奖等。有学者认为《花火》只是描绘了20世纪90年代文化杂交状态下的日本社会状况,并没有鲜明的日本元素,如著名的电影评论家四方田犬彦就认为影片中既没有穿和服的艺伎,也没有表现武士深奥的价值观,日本文化元素淡薄。但我们则认为《花火》是一部浸润了日本文化内在精神的影片,日本传统文化元素贯穿于电影的语言、画面、人物性格和叙事风格中。一、“情义”“情义”是美国文化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对日本人情感内核的概括。他认为“情义”是颇具日本特质的文化元素,认为“它是日本独特的范畴,不了解情义就不可能了解日本人的行为方式”。具体说来,本尼迪克特认为“情义”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一种是报恩,即“报答情义”,是报答别人给予的恩情;另一种是“对名誉的情义”,即“保持名誉不受任何玷污的责任”。《花火》就是这样一部充满“情义”的电影。在这部影片中,北野武饰演冷峻而沉默寡言的中年刑警西。他和搭档堀部在追捕案犯的过程中,堀部让西顺道去医院探望重病的妻子,不料堀部遭到袭击,要永远坐在轮椅上,堀部的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堀部,另一位同事也殉职。虽然堀部受伤并不是西造成的,但他仍旧无法承受良心的谴责。当“受人之恩”时,就要向恩人“报答情义”;当恩人陷入困境,需要援助时,要给予某种援助,或者在恩人死后,对其遗孤予以特别照顾,即使岁月推移也不会减轻这种恩情。在日本传统“情义”思想的作用下,报答朋友的恩情成为西要竭尽全力完成的义务。在堀部栖身的海边,当西知道了轮椅上的堀部曾想用绘画来排解忧愁,可又买不起绘画的用具时,为了让堀部感受到生活的意义,也为了帮助殉职同事的遗孀,选择抢劫银行。他把抢来的钱给同事买了画具,给予其生活的勇气;又送钱给殉职同事的遗孀,这是日本“情义”内核在西身上的体现。日本人将“恩情”看得很重,他们往往认为“恩情”是应该铭记一辈子的。当然这也会成为一种非常沉重感情负担。堀部受伤是萦绕在西心头挥之不去的痛,影片通过插叙方法不断地向受众传达出他的这种自责。他之所以铤而走险抢劫银行,也是受到日本“情义”思想的影响,这体现了西的情义和对生命的责任感。二、“沉默”北野武一贯主张的极简主义在《花火》中得到充分体现,这集中表现在镜头的剪接、画面的设计和电影语言等方面。《花火》在镜头剪接上大量使用跳转叙事的方式,比如影片开头北野武饰演的西倚靠白色轿车旁,十几秒之后就是暴力的跳切画面,它由几组快速凌乱的镜头组成。无论是暴力的发生,还是暴力的终结,都没有花哨的场面,在简洁中凸显着凌厉的解决方式,一切都追求点到为止的效果。再如西和妻子美幸的旅行是与堀部绘画以平行蒙太奇的手法呈现的。这种跳转的叙事方式给予观众广阔的想象空间,也让观众内心受到强烈震撼。《花火》极简主义的表现方式还体现在画面设计上。在《花火》中固定镜头占据了相当多的比例,其中包括大量面无表情的特写,以及一个人呆呆地站着或坐着的中近景,甚至还有一些没有人物的空镜头。电影在很多段落中仅使用几个静止镜头的拼接便完成了叙事。这种颇具平面感的简单画面设计,强迫观影者集中精神去思考,以达到“大象无形”的意境。《花火》的电影语言同样简约。西在影片前半段几乎没有任何言语,其台词加起来也不满二十句,而妻子美幸的台词甚至只有电影结尾处的“对不起,谢谢你”。但影片就是用这种简约的对白,叙述了一个充满爱与责任,在暴力中包含温情的故事。北野武对电影语言的简约有独到的认识。他强调“对白”在电影中并不重要,“对白”只是串联电影画面间隙的黏合剂,其目的只是突出电影的画面。如果“对白”太多,就会损害观众对画面的关注。《花火》这种极简主义的表现手法与日本人“沉默”的性格有关。日语中有许多诸如“沉默乃美德也”“沉默是金”之类的警句格言。在日本人的观念中,“饶舌是被人歧视的;相反,默默地工作被视为一种美德”。像西乡隆盛等历史上的著名人物都因沉默寡言而备受日本人的推崇。日本国民的沉默性格与地理条件有密切关系。日本是一个被海洋环绕的岛国,在这种与外世隔绝的环境中生活的日本人,在生活习惯、思维方式上有同一性,他们对周围人事的观察和感受也大致相同,从而形成了无须言语沟通就能达到心灵的默契,即所谓“沉默的文化”。在日本社会中,人们往往能用“以心传心”的独特交际方式,进行思想、情感的交流。北野武继承了这种“心领神会”“以心传心”的近乎禅宗的方式。在北野武的电影中,人物的台词一般都少得可怜。北野武曾在采访中谈到,电影的魅力应该通过画面的质感来提升,因为电影的画面才是永恒的,台词则是次要的。在这样的电影创作理念指导下,《花火》基本没有对白,人物与人物之间的交流基本上靠演员的表情。在这部类似默片的电影中,观众可以不需要语言就能感受到电影的情感张力,感受到空灵的干净与美好,从而体会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感。三、樱花樱花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符号,电影《花火》中多次出现樱花的形象。片头就在天空中出现了樱花的巨幅画作,并以此解题。在电影的十七分钟左右,当西和同事中村在酒馆喝酒时,墙上就挂着一幅樱花的框画。在电影的七十分钟左右,当坐着轮椅的堀部挣扎着出门时,看到了灿烂盛开的樱花树,樱花在风中摇曳,堀部凝视了良久后,回到家里,便创作了一幅以樱花为主题的大幅画作。在画作中,一个武士坐在凄美的樱花树下,一把武士刀在身边耸立。在电影的八十七分钟,当身患绝症的西的妻子美幸在旅舍请服务员照相时,背景墙上挂的也是巨幅樱花的画框,美幸温暖的笑容与樱花的凄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电影的八十八分钟,在堀部的另外一幅画作中,满地的樱花瓣中赫然标注着鲜红的“自杀”二字,樱花的洁白与鲜红的字构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日本国民对樱花有很深的情结。樱花盛开的灿烂和凋落的凄美非常符合日本国民的审美观和价值观。日本是一个深受佛教和禅宗影响的国度,在他们看来,世上的事物都转瞬即逝,人生就是“无常”,所以他们崇尚瞬间的美丽,他们认为在事物凋落的时刻,其实也是美丽达到巅峰之时,就像樱花一样。在堀部的画作中,就多次出现樱花的意象。樱花花期短暂,极易凋落;樱花凋落时又毫不黏滞,樱花的这种特性与日本人的国民性得到吻合。在日本人看来,生命也如樱花一样短暂,所以活着时就要像樱花一样绚烂,死也要像樱花一般美丽。影片中,西辞职后带着重病的妻子旅行,正是来到富士山下,而富士山恰恰是日本国民心目中赏樱花的绝美圣地。堀部的画作将“自杀”插入美得炫目的樱花瓣中,就很好地表现了日本人的审美观。西带着妻子旅行的那段时光,夫妻两人极其开心而且幸福,体现了生命的灿烂;而在影片的结尾,澎湃的波浪声并没有遮掩住两声清脆的枪响,也暗示着西和妻子双双自杀,像樱花一样凋零。四、“无畏而死”曾有学者如此评价电影《花火》的主人公面对生和死的看法:“主人公对这个世界透出一股绝望而蔑视的态度,从骨子里渗出一种不屑于同流合污的超然感和悲剧性。”在《花火》中,虽然西带着妻子共赴死亡之途,但我们在影片中却丝毫感受不到他们的恐惧和凄凉。《花火》后半段还描述了西和妻子旅行途中的种种乐事和趣事。为了让妻子开心,西和妻子玩猜牌,放烟火,在河边垂钓。影片中还描绘了冰雪世界、白色的沙滩、蔚蓝色的大海等日本美景,这些都充满着温情和喜悦。西和妻子显然非常享受这次“赴死之旅”,没有半点对死亡的恐惧。例如当西和妻子来到幽静古寺时,西的照相机镜头盖掉进了白沙池里,西让妻子拉住他的一只手去拣。西说:“往下往下,再往下,不是说再往下放一点嘛,往下……哎呀,不好!”随后西一下跌倒在沙池中,夫妇俩相视而笑。还有一次,西点燃了烟花,妻子就坐在车边。过了许久,烟花都没有反应,西疑惑而无奈地走过去。刹那间,火光闪现,西回头,又一次与妻子对视而笑。这种种场面都蕴含着脉脉温情,令人回味。影片中西和妻子以轻松的态度面对死亡的威胁,昭示着北野武面对死亡时的无畏。《花火》呈现出的独特生死观与日本“无畏而死”的传统思想关系密切。日本著名哲学家铃木大拙先生说:“‘无畏而死’是日本人心中最为崇尚的道德观念之一。”铃木大拙先生对日本的国民性有深入的同情和了解,他说:“日本人最鄙视的就是在死面前犹豫不决、缠绵悱恻,他们向往着像樱花随风而逝那样去走向死亡。”日本著名美学家今道友信也说过:“死亡是人的最高境界。”日本流传着一种“最后的旅程”歌舞表演,这是一种颇具民族特色的表演模式,表现殉情的爱人们一起前往自杀场所。受此影响,日本影片中也常运用这种手法。“在这类作品中,前往赴死之地的‘最后旅程’,实际上变成了走向完美的最高境界的行为,因而死去的人物将怎样的情感留在了这个世界上便成为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了。”日本这种“无畏而死”思想的形成有地域和文化原因。日本国土不仅面积狭小,物资资源有限,而且地处火山地震带,多次遭受自然灾害的毁灭性打击。自古以来,日本民族就形成了一种无常观念和悲观宿命思想,因此“自杀的主题,在日本文化中有其特殊的重要性”。另外,日本传统武士道思想也对《花火》的生死观颇有影响。武士道思想早已深入日本人的灵魂,是日本人的潜意识。武士道的哲学其实也就是死亡哲学。日本著名的武士修身书《叶隐闻书》中就有“武士道即通向死亡之道”的观点。“武士把荣誉看得高于生命,最惧蒙受耻辱,对耻辱有强烈的恐惧,有的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动辄出刀杀人或剖腹自杀。”可见,日本人的生死观有十分偏激的一面。根据日本人的传统观念,如果以恰当的方式自杀谢罪,将能部分地挽回名誉,《花火》中西的死也同样体现出这种武士所崇拜的道德感。武士的忠义和责任在西的身上都得到充分体现。影片最后,西和妻子在蓝色的大海和洁净的沙滩上开枪自杀,枪声响起,音乐戛然而止,只留下大海潮声,令人印象深刻。总之,《花火》是一部令人深思的影片。一方面,我们可以通过影片描绘的主人公西灿烂绽放的美丽的一生,了解日本人对生死的看法;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通过“情义”“樱花”“沉默”“死亡”等关键词,了解日本文化的特质。导演北野武在拍摄这部影片前,在深夜骑摩托车行驶时,遭遇了严重的车祸,也正是这样的经历,促进了导演北野武对生命意义的进一步理解。作者观点:日本传统“情义”思想在《花火》中得到很好的承载,主人公西对瘫痪同事堀部和过世同事的妻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日本民族“沉默”的性格与影片极简主义的表现手法之间也有密切关系。参考文献:鲁恩·本尼迪克特:《菊与刀》,吕万和、熊达云、王智新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93页,第94页。武继平编译:《神秘的日本文化心理》,重庆出版社1992年版,第70页。倪震:《北野武日本新电影的象征》,《当代电影》2000年第4期。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陶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62页,第62页。颜翔林:《死亡美学》,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11页。佐藤忠男:《日本电影与祖灵崇拜》,洪旗译,《世界电影》2001年第3期。叶渭渠:《川端康成评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31页。张万新:《日本武士道》,南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127—1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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